西河城。
赵宁见到陈奕,是在人满为患的伤兵营。
这里的血腥味丝毫不比尸山血海中弱,且夹杂着各种压抑的哀嚎与呻吟,空气中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药草味,比安静的死尸堆更多几分让人胆寒的气息。
陈奕的床前聚集了很多将士,军中大夫赶也赶不走。
这些人都是地位不俗的精锐修行者,平日里鲜衣怒马显赫人前,此刻却像是一群失去亲人的难民,个个战袍褴褛、血染甲衣,有人杵着拐杖,有人捂着伤口佝偻着腰身,紧张无度的向人群中央张望,面色悲恸眉眼焦急。
他们一边祈求大夫务必救下陈奕的性命,一边又禁不住双目通红泪眼滂沱。
到了这份上,所有人都知道,陈奕的性命已经不是大夫尽力就能救的,纵使这位大夫本身就是元神境修行者,有着军营里品质不错的丹药。
大夫处理完陈奕的伤情,转过身来,面向陈奕的属下们,哀痛无奈地叹了口气,嗓音沉重:
“在下已经给陈将军处理好了伤口,能用的丹药也都用了,可陈将军伤得实在是太重,而且精气神透支太过,在下实在是......无力回天。”
听到这个噩耗,在这里苦等多时的修行者们,顿时炸开了锅。
有苦苦忍耐的热泪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,有苦苦支撑终的疲惫身体轰然摔倒在地,有苦苦说服自己大当家还有救的心气终于卸掉,只能呆立当场。
为首那个断了一条胳膊,伤口处还在往外渗血的粗糙大汉,憋愤不甘之下,用剩下的一只手揪住大夫的衣领,将对方提到了自己鼻子前,声音颤抖的大吼道:
“怎么就无力回天了,怎么就救不了了?!你是大夫,是军医,怎么就救不了大当家?
“你知道大当家夜里为了杀敌破阵,给大军冲开一条血路,是何等的悍勇顽强、奋不顾身吗?!要不是大当家突破北胡主阵,这一战我们怎么会胜得这么顺利?!
“你知不知道,大当家在力竭之前,以刀斩旗久久不愿倒下?现在仗打完了,城池夺回来了,你竟然说大当家没......没救了,你说得倒是轻巧,可你......
“你对得起大当家的心血,对得起我们这些以命相搏的将士吗?!你知不知道,嫂子跟侄儿侄女......还在郓州城等大当家回去,大当家奉命出征的时候,连跟嫂子道别都没来得及......
“我不管,你必须救回大当家,必须救回大当家!”
大夫被粗糙大汉勒住衣领,呼吸不畅,憋得脸上青紫一片。
但他并没有跟对方动手,虽然他的修为实际不比对方弱,虽然他已经拼尽全力去救陈奕了,虽然他现在也自责不已。
但面对粗糙大汉的质问,他没有只言片语的辩解,只是羞愧得转过了脸,没勇气直视对方那双饱含男儿泪的虎目。
“你说话啊,你怎么不说话!我要你救大当家,你怎么不去......”
粗糙大汉见大夫不说话不看他,就像是一顿恶拳打在棉花上,心中更加憋愤,手中用了大力气,狠狠摇晃起大夫来,看样子对方若是不答应救活陈奕,他就绝对不会罢休。
然而,粗糙大汉也只是摇了三五下,便自己住了手。
不得不住手。
他自己在血战中断了一条胳膊,伤势同样轻不到哪里去,此刻心绪激荡,乱了心脉,激动得晃了大夫一阵后,自个儿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,手里再也揪不住大夫,颓然坐倒在地。
大夫顾不得抓紧时间理顺呼吸,连忙蹲下为粗糙大汉查看伤势。
不料粗糙大汉却重重推开了他,猝不及防之下,大夫差些仰天翻倒在地。
“你伤得不轻,总得让我为你处理过伤势,有了力气之后,再来骂我,现在跟我闹脾气没什么用。”大夫叹了口气。
这句话就像是掘开了黄河大堤,坐在地上的粗糙汉子,就像是三岁小孩儿一般,陡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嚎声,他抱着脑袋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,像是没脸见人一样,充满悔恨与自责的道:
“都怪我,是我无能,是我没保护好大当家!
“当时我被斩断了胳膊,倒在尸堆里,以为自己已经死了,没来得及起身照看大当家,我本可以为大当家挡住最后一刀的......
“作为大当家的亲兵统领,大当家战死了,我却还活着,回去后我怎么跟嫂子交代,怎么面对侄儿侄女?”
他刚刚对大夫诸多无礼,又忽然间自己吐血坐倒,全都是因为自责,是出于对自己无能、失职的极端愤怒。
“战场之上,百般凶险,就算你是亲兵......”大夫正要安慰粗糙大汉两句,却见对方忽然间一跃而起,从一旁一名甲士腰间,闪电般拔出了横刀,架在了脖子上,在众人惊慌出声的时候,他噗通一声跪在陈奕的床前。
“大当家!属下无能,你在黄泉路上走慢些,黄勇这就来追你了!”涕泗横流的嘶吼完这句话,不等大声急劝他不要做傻事的众人出手,黄勇猛地一拉横刀,就要当场自裁。
他当然没能自裁成。
一道真气落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他再也不能动弹分毫。
众人方才只觉得眼前的光线似乎荡漾了一下,这时候才看清,原来陈奕的床榻前已经多了一个人,青衫革带、广袖长袍,气机如渊、风度出尘。
正是赵宁。
黄勇愕然抬头:“赵......赵将军......”
“见过赵将军!”包括大夫在内,众人连忙见礼。
“军中自有军法,主将战死,亲兵皆斩。若是陈奕当真没了,你连自裁的资格都没有,只配死在军法使的刀斧下。”
赵宁看着血葫芦一样躺在床上,已经连气若游丝都谈不上的陈奕,跟黄勇说完这句话后,便收回了压制对方的那缕真气。
在黄勇还懵懵懂懂,不太明白赵宁这番话的含义时,赵宁已经挥了挥衣袖,对行礼的众位将士道:“都退后。”
这时候,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过来,赵宁这是要救他们的大当家了,包括黄勇在内,众人莫不是惊喜万分,连忙应诺往后退开一大截。
从袖中掏出一个丹药瓶,倒出两颗丹药送到陈奕嘴里,赵宁挥动长袖从对方身上一尺高的位置抚过,洒下一片青濛濛的光辉,融入对方的血肉经脉中。
做完这两个看起来简单至极的动作,赵宁转过身来,看了大夫跟众人一眼,吩咐了一句“好生照看”,便径直向外走去。
大夫在治病救人这一道上见多识广,当下已经看出些许门道,欣喜之下连忙抱拳应诺,黄勇则是什么都没看出来,只觉得赵宁这两个动作,实在是太过轻描淡写,就像是看玩笑一般,关心则乱之下脱口而出:
“赵将军,大当家能活了吗?”
修行者们虽说觉得黄勇这话问得不妥,但也都本能的看向赵宁的背影。
赵宁脚步没停,保持着固有的节奏离开,只留下了一句话:“除非是天元可汗亲自来,否则,没有本将的同意,谁也休想取走陈奕的性命!”
闻听此言,众人莫不心神巨震,好似听见了山崩天裂之音。
“不愧是赵将军,当真是霸气非常!”有人满脸崇敬的感叹。
“这就是王极境中期的实力?端得是厉害得紧!”
“我看到赵将军给大当家用丹药了,能被赵将军随身携带的丹药,一定是赵氏的珍品,绝非凡俗!”
“不管怎么说,连伤成这样的大当家都能救回来,距离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远了,我大齐第一将门世家的王极境中期强者,本事比神仙也差不太多......”
“若不是这样的天人之姿,又岂能带领我们大胜北胡?”
众人有感而发,惊叹之余,都回身去关注陈奕的情况。
这时,大伙儿又听到了噗通一声想,回过头一看,却见黄勇再度跪在了地上,只不过这回是面向赵宁离开的方向,也没有拿着横刀准备自裁,而是感动得嗓音都变了调,自顾自叩首大喊:
“多谢赵将军!”
赵宁从人群里出来,迎面便看见了贺平与耿安国。这两人虽然没有像陈奕的部曲一样,围在陈奕床前不肯离去,但也都站在不远处,一动不动的看着这边。
显然,他们也都很关心、敬重陈奕这个,带着麾下将士前赴后继,为大军破阵杀敌立下头功,自己却命悬一线的真豪杰,想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对方的情况。
“见过赵将军!”
“见过赵将军!”
看到赵宁出来,贺平与耿安国两人,从各自站立的位置连忙迎过来见礼——他们俩站在不同的地方,相隔还比较远。
“不用多礼。”赵宁停下脚步。
“这一战大军能胜,多亏赵将军排兵布阵得当,临战之时给予及时军令,否则,以北胡大军的战力与布置,各部早就进退失据,我们也身首异处了,赵将军真乃神人也!”耿安国钦佩万分的说道。
“何谓皇朝第一将门,末将今日算是见识了;为何国战至今各军都是溃败,唯独河东军能够将北胡挡在门外,末将今日方才明白。郓州能有赵将军来坐镇,必定是稳如泰山,这实在是我们的大幸!”贺平同样是满面敬佩。
赵宁不以为意的笑了笑,摆摆手,示意两人不必再拍马屁,转而问道:“你们刚从战场下来,就来了这里?看来你们对陈将军颇为敬重?”
贺平点头道:“本想进去探望,但里面人太多,末将只好在外面等着。”
耿安国肃然道:“没有陈将军血战在前,撕裂北胡大军的阵型,哪有我们后面破阵夺城的事,陈将军之英勇敢战,我等敬重万分!”
赵宁微微颔首,对两人的回答很满意。在郓州战区,陈奕等人算是他的嫡系,如今陈奕能够收获人望,也不枉他们血战一场。
这符合赵宁的预期,也是赵宁将陈奕等人放在先锋位置的用意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