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符十五年,秋。
齐鲁大地,青州。
与狄柬之齐名的张仁杰,停马路口,望着不远处的青州城,面色复杂。
青州是平卢节度使的治州所在。
自从博尔术攻掠齐鲁以来,齐鲁州县沦陷不少,两个节度使的兵马都被打散,现如今,整个齐鲁的大局,就靠平卢节度使撑着。
好在经过一两年的鏖战,博尔术的兵马伤亡不小,加上后援不济,攻势已经乏力,战局平稳下来,已经数月没有大战。
因为齐鲁的重要战略地位,朝廷对平卢的支援力度不小,各种取自江南的物资财帛,乃至招募的义勇、修行者,都通过海运源源不断抵到了青州。
眼下,平卢节度使堪称是兵强马壮,雄踞一方。
前段时间,宋治在纵观国战大局的现状后,向平卢节度使王师厚下令,让他在秋八月,调集重兵反攻,夺回被天元大军侵占的淄州,扭转齐鲁大地的攻守大势!
宋治下达这样的命令,是有原因的。
乾符十三年到乾符十四年,大齐败多胜少,不断丢城失地。
汴梁东面,赵玉洁从曹州南部退到了宋州南部,兖州也没守住;汴梁西面,郑州、洛阳、许州、汝州都丢了。
整个中原,前左右三面都已经沦陷的汴梁,单独凸在前面,只靠着东南面的陈州、宋州,才不至于孤立无援。
就是在这种情况下,汴梁钉死了没有失守,稳住了中原核心。
在这一阶段的战争中,大齐虽然败多胜少,但也给北胡大军造成不少杀伤,没有像国战初期那样,一触即溃,各地驻军也没有如河北的大军那般,望风而败。
乾符十四年到乾符十五年这一年,经过两年不断进攻的北胡大军,不可避免兵锋减弱,各地遂相继稳住了阵脚,大部分节度使都能守住城池。
入夏以来,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,已经没有像样的大胜,绝大部分地方的军队,在攻势不顺的情况下,都停止了进攻,养精蓄锐。
河北虽然有援军南下,但因为各地义军的牵制,能抽调的兵马实在太少,一万两万的,根本不解决问题。
因为义军的坚挺,激励了河北民心,所以绿营军的规模,一直没能有效扩大。
绿营军虽然在跟义军交手,不断有战损的情况下,还能维持十余万的规模,但也只能配合各地北胡驻军应付义军,无力南下。
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,后援乏力,战损就是实打实的。
他们毕竟是异族,就算强征地方青壮,逼迫他们参战,后者也总是逃窜,一旦战事激烈,两军陷入混战,还经常临阵投靠王师,反戈一击,根本没法用。
而大齐军队的后援,却是源源不绝,战死了十万人,不用多久就有二十万生力军。新卒老卒搭配使用,在血火战斗中,虽然损失不小,但形成战力也快。
大齐雄厚的民力物力,已经体现出巨大作用。
此消彼长,到了眼下,中原战局趋于平稳,各地的节度使守住地盘,没有太大问题,双方渐渐陷入了对峙之局。
在这种情况下,宋治审时度势,决定在局部战场上开始反攻!
他选定的第一个对象,就是平卢节度使。
张仁杰在城门汇合了迎接的官员们,由对方领着进城。
“廉使军务繁忙,今日无暇接见张大人,大人就在驿馆先歇息半日,有什么需要,只管吩咐就是。”领头的官员,把张仁杰带到了驿馆。
他嘴中的“廉使”,是节度使麾下的文官们,对节度使的习惯称呼;至于军中将校,则更喜欢称呼节度使为“军帅”、“大帅”。
张仁杰身为天子使者,而且是三品大员,到了地方,王师厚不亲自出迎也就罢了,竟然还不肯当日见面,张仁杰难免不满。
但他并未多说什么,就在驿馆等了一日。
到了第二天,当张仁杰穿好官服,准备去见王师厚时,却被昨日的官员告知,王师厚在军营处理紧急事务,暂且无法分身,请他稍后。
这一等,就是一整日。
黄昏时分,官员向张仁杰赔罪,说明日一定能见王师厚。
第三日也没有见成。
第四天同样没见成。
“王师厚这是目无圣上!大人,下官看,王师厚眼中已经没有王法纲纪了,应该立刻禀报陛下,将他捉拿治罪!”随行官员愤怒的向张仁杰进言。
张仁杰的愤怒并不比属下小。
可他没有发作。
只是到了第五天,一大早他就梳洗完毕,带着随行官员,摆开天子使者的仪仗,不顾接应官员的阻拦,直奔节度使府邸而去。
“张大人,廉使去地方巡查防事了,没在府中,大人现在过来也见不到,不如还是回去歇息,等廉使一回来,下官一定立马禀报!”
到了节度使府邸大门前,接应官员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。
“本官就在府中等,尔等退下!”张仁杰大步闯进府门。
这一等又是半日。
半日后,张仁杰终于见到了王师厚。
对方风尘仆仆,的确是从外面回来的。
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,他张仁杰都到青州好几天了,对方不见他,还跑去地方巡查什么防务,本身就是大不敬。
“张大人,让你久等了。本将前日接到探报,淄州的胡子有集结兵马来犯的意图,所以这几天军务繁忙,还请张大人多多担待。”王师厚笑着抱拳说道。
张仁杰压根不信对方的话,他也无意跟对方掰扯,直接拿出天子敕令,说起正事:让对方立即着手准备,最晚一月后攻打淄州。
“张大人,你不了解平卢的情况,本将这里兵少将寡不说,军械甲胄也是大大不足,经年征战,粮食欠收,伤员满营,战死的将士,很多连抚恤都发不齐。
“在这种情况下,能守住青州等地已是万幸,哪里有力量主动进击、攻打城池?”王师厚接过敕令,却是连连摇头,向张仁杰大倒苦水。
张仁杰深吸一口气,勉力压制住怒火:“王将军这些理由,已经跟陛下说了几个月了。
“可这几个月来,陛下从江南调派了那么多物资粮秣过来,早已足够十万大军征战一年所用,王将军还在推辞,究竟是意欲何为?!”
原来,张仁杰之所以亲自到青州来,就是因为王师厚拿了钱粮却不办事。
朝廷每次催促他进兵,他都说物资不够,而且屡屡向朝廷狮子大张口,问题是朝廷给了物资后,他还是不动弹。
这让宋治如何能不愤怒?
可他愤怒也没用,青州远在齐鲁大地,眼下身在南京金陵的宋治,根本够不着他,距离他最近的赵宁与赵玉洁两人,也不可能出兵去攻他,连胁迫都不能。
一旦王师厚造反,投靠了北胡,把青州等地拱手相送,那齐鲁就完全落入了敌手。
“将士们孤悬青州一隅之地,面对的是北胡强敌,背靠的是汪洋大海,左右都没有呼应、援引
“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,将士依然挡住了北胡进攻,为朝廷守住了齐鲁最后一块地域,靠得是什么?
“是本将源源不断的赏赐!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将士们拿了钱养家,不再担心妻儿的生活,这才甘愿拼命!
“朝廷送来的那些钱粮,只够平常时候发饷,可买不了众将士的命!”王师厚并不在意张仁杰的质问,反而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番话。
张仁杰被气笑了:“那依王将军的意思,朝廷还要给你多少钱粮?”
“想让众将士去攻打坚城,非得再有千万金的军饷不可。张大人,你要知道,那些进入军中的江湖民间修行者,可不是那么好驱使的。
“至于攻城所需的甲胄、符矢等军械,则还要更多。
“守城不必人人着甲,攻城则必须人人着甲;守城有擂石滚木可以就地取材,攻城则需要大量箭矢、盾牌,尤其是符矢符盾;守城伤亡小,攻城伤亡大,必须招募更多青壮勇夫......”
王师厚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,跟张仁杰一笔一笔的算账。
张仁杰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后,反而平静下来。
他知道,王师厚就是仗着自己的位置重要,要挟朝廷。
在他来之前,宋治就已通过飞鱼卫知道了,朝廷运到青州的钱粮,很多都进了王师厚私人的腰包,被对方用来豢养了一大批只效忠他个人的修行者。
除此之外,王师厚索要钱粮的核心,是招兵买马;再用重金收买军中将校,让对方成为他的死忠。
一言以蔽之,王师厚就是用朝廷的钱,来扩大个人的实力。
正常情况下,朝廷怎么都忍不了王师厚这种行为,可眼下不是正常时候,而且天下的节度使,很多都是这个德行。
在拥有地方军政大权,建立自己的藩镇后,节度使们就把藩镇看作了自己的地头。
为了保证自己的藩镇足够强大,能够抵抗北胡进攻,不至于丢了藩镇一无所有,他们总是找各种理由借口,向朝廷要钱要粮。
在实力大增后,他们又不想主动进攻北胡,以免自己的实力折损过大。
总的来说,在抵抗北胡进攻时,节度使跟他们的军队,都很拼命,发挥了宋治想要看到的作用,并切实稳住了国战大局。
如果没有这些节度使,大齐不可能这么快就遏制住北胡大军的攻势,各地的驻军一旦战事不利,很可能还是像河北地的军队一样,溃败逃散。
但在需要他们反击北胡时,他们就不那么顶用了。
问题是朝廷拿他们也没辙,宋治现在根本不能对这些节度使怎么样,战场需要他们,容不得差错。
要撤换一两个节度使不难,但改变不了大势,撤换的节度使多了,就会人人自危,这无疑是自乱阵脚。
张仁杰最终跟王师厚没谈拢。
这是必然的,前者想要后者为国而战,所以希望用平常的钱粮标准,或者是多个几成的份额,驱使后者进攻北胡大军;
而后者眼中只有自己的荣辱,只愿为自己而战,想要他主动攻坚,朝廷必须给他几倍于平常的钱粮,让他能趁机扩充兵马,保证就算战事不利,也得大于失。
张仁杰回到驿馆,当即写了折子,派修行者连夜送回金陵,请宋治拿主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