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杨延广、王载等吴国君臣之间,看起来符合双方利益、十拿九稳的结盟,到了魏无羡这里,连质子的环节都没讨论到,便已被判死刑。
杨佳妮没有尝试说服魏无羡,摆了摆手,态度干脆利落的像是事不关己:“既然如此,那你回去吧。”
要是换了旁人,可能会觉得杨佳妮的反应不可思议,但魏无羡好歹对杨佳妮有所了解,知道对方的性子,向来不喜欢跟人废话。
无论是辩论还是做说客,这种事杨佳妮都是懒得为之。
魏无羡随意挥了挥手,算是跟杨佳妮作别,这就转身落回了潼关。
他当然清楚,这件事没有就此结束,杨佳妮会把情况如实回报给杨延广,若是杨延广那边有新的指令,杨佳妮会再来找他。
消息传回徐州,杨延广、王载、吴俊等人无不当场沉默。
半响,杨延广怅然道:
“想不到魏无羡竟然是如此态度,想要争夺中原却一点儿风险都不敢冒,大好机会不知道把握住,平白让人小觑啊!”
事情没能如愿发展,他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跟自己人思虑不周,没有很好的站在魏氏立场上考虑问题。
吴俊则是瞥着王载发出一声嗤笑,抓住机会一纾之前积攒在胸中的不快:“王大人乃大智大才之士,什么都想到了,可怎么就没想到魏无羡会不识好歹?”
王载再明确不过感受到了吴俊的讥讽。
他没有在意。
不仅不在意,连看都没看吴俊一眼,眉头也不曾皱一下。
就好像刚刚开口的不是一位将军,而是一只聒噪的麻雀,根本无法让他的心绪生出半分波动。
他依然是那副八风波动的超脱淡然模样,稳得犹如泰山,语气不轻不重语速不快不慢地对杨延广道:
“王上勿忧,魏氏小儿的反应,都在老臣预料之中。”
杨延广意外地哦了一声,不无惊奇道:“与魏氏结盟之事还能进行?太傅有应对之策?”
见王载视自己于无物,听着对方大言不惭的话语,吴俊是既恼火又鄙夷,腹诽道:不知羞耻的老匹夫,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虚张声势,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圆!
王载老神在在地道:“与魏氏结盟之事,符合双方利益,必然能够成功。魏氏小儿那番说辞,并非是拒绝我们,而是在讲条件,想要索求切实好处。”
杨延广皱了皱眉,说到条件、好处,到了自己要实际付出的时候,他就不由得心生警惕:
“魏无羡想要好处?他有什么条件?在跟大将军的谈话中,他并没有说及.......”
“禀王上,他说了。不仅说了,而且说得很明白,很清楚。”王载略显突兀地把话头截下。
杨延广怔了怔,“他说了什么?”
王载道:“他说秦军不能孤军深入,也不能没有后方粮道。”
杨延广细细一回忆,好像还真是这样,看来魏无羡就是这个意思,这让他心中升起几分希望之火:
“怎么才能让秦军不孤军深入,使他们的后方粮道不受到威胁?”
在他看来,这是个根本没办法解决的疑难杂症。
吴俊听得一愣一愣的,众吴国官将也被完全吸引了注意力,迫切想要听到王载究竟有什么良策奇计,能够让魏无羡没有后顾之忧。
王载保持着士大夫惯有的那副波澜不惊、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度,用下棋饮茶时的寻常口吻道:“把洛阳、河阳两镇给魏氏。”
闻听此言,众人无不呆若木鸡,堂中霎时一片寂静,落针可闻。
杨延广再也无法维持人君威仪,目瞪舌挢,脸上阵红阵白极为精彩,看王载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、叛徒!
洛阳是秦军东出函谷关后的第一个重镇要地,与镇治在郑州的藩镇河阳相邻,而河阳北邻黄河东靠耿安国的义成镇。
目前,这两座藩镇都属于张京。
若是把这两座藩镇给了魏氏,那魏氏的确不需要考虑孤军深入、四面被围、后方不保的问题,秦军出河阳就能攻掠耿安国的地盘。
日后魏氏就算跟杨氏起了冲突,不仅有现成的退路直达潼关,还有黄河可以运送将士、粮秣。
但这是魏氏需不需要考虑自身的问题吗?
这是吴国的问题。
吴国能把这两座藩镇拱手送人?
张京能答应把自己的地盘分出去?
吴俊第一个反应过来,不由得仰起头哈哈大笑,笑声中充满嘲笑、讥讽、荒诞、愤怒之意,他的笑声很洪亮也很长,将众吴国官将都从震惊中拉回来,让他们无不对王载怒目而视。
“太傅不愧是大智大才之士,说出来的话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,吴某今日算是涨了见识,原来军国大事还能这样谋划!”
嘲讽完,吴俊咬牙切齿地盯着王载,“大战初始,将士方才披甲,三军正待上阵,好男儿皆欲为我吴国社稷纵马扬刀,为我吴国每一寸江山浴血沙场,太傅倒好,一句话就想先把两座藩镇拱手让人,端得是大心胸大手笔1
“这不是资敌是什么?
“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!
“你到底是我吴国太傅,还是他秦国之臣?!”
说着,他向杨延广抱拳,神色激愤:“王上,臣弹劾王太傅通敌卖国,请王上下令彻查,这厮必跟秦国暗通款曲,说不定就已经被秦国收买,若非如此,绝不至于有这样恶毒的献计!”
其余吴国官将大多同样愤怒,吴俊话音方落,不少人相继附和,一起弹劾王载。
这些人大多为军中将领,说的话一个比一个难听:
“启禀王上,王太傅妖言惑众,乱我军心,离间上下,实乃奸佞小人,王上不可不察!”
“这厮包藏祸心,就算没有被秦国收买,也可能早已被赵氏收买,专门来谋害我们!”
“王上,臣认为王载就是赵氏派来的奸细,来吴国就是为了乱我军政,请王上明鉴!”
“......”
群情激奋之下,杨延广难免受到影响,加之他本就对王载这个谏言格外不满,这下看王载的目光就很是不善。
但当他看到王载的模样时,心绪反而沉静下来。
只见王载仪态从容,神色镇定,依然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,完全不为外物所动,好似吴俊等将领的指责,像三岁小儿的胡言乱语一样,完全不值一晒。
作为吴王,杨延广对王载这个臣子是了解的,当然不相信对方会被秦国收买,更加不相信对方是赵氏奸细。
他稳了稳心神,示意吴俊等人稍安勿躁,对王载道:“太傅可否把话说完?”
他相信王载给出这个意见,必然有自己的充足理由,在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之前,他不想妄下论断。
王载拱拱手,不紧不慢道:“王上,我们与魏氏联手争夺中原,事若成功,必然要跟魏氏瓜分战果,届时中原藩镇,一定会有几个属于魏氏。
“既然如此,何不现在就把洛阳、河阳给魏氏?这样做,一来可以确保联盟结成、大战胜利,二来也算提前有所付出,方便以此为筹码,日后瓜分更多战果。”
听了这话,杨延广暗暗点头。
虽说他很想独得中原、齐鲁,但那是最理想的情况,需要在击败赵氏后再击败魏氏,难度不小,魏氏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得逞。
赵氏不是易与之辈,击败赵氏大军后,魏氏与杨氏必然军力折损,且不说还有没有力量互相争斗,就算争斗,也很难说杨氏一定会胜。
为了避免大战之后拼得你死我活,不得喘息,平白给别人机会,杨氏与魏氏结盟的时候,必然要就如何瓜分中原地盘有明确条文。
既是如此,大战之前就先给魏氏两镇,不仅有利于杨氏以此为筹码,要求更多的战果分配,还能激发魏氏出兵的积极性。
吴俊冷笑道:“王大人倒是想得挺美,但若中原之战不顺利呢?”
王载道:“若是中原之战没有获胜,那中原就会是赵氏的,洛阳也好河阳也罢,都不会再有我们的份。
“真到了大军撤退的时候,魏氏有河阳、洛阳的自家地盘要守,总不至于见机不妙就退走,让我们独自面对赵氏大军的追杀,亦或是反戈一击,对我们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。”
吴军怔了怔,王载说得的确有道理,但他不想就这么被对方说服,遂咬着牙关道:
“倘若中原之战不胜不负,三家都没讨到好,只能各自退军,保证现有地盘,那又如何?我们岂不是平白失了两镇?”
王载淡淡道:“若是如此,自然有张京向魏氏讨要两镇,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
到时候杨氏想要收回河阳、洛阳,完全可以不打明旗号,只需把张京推到前面去,以他的名义行事就好了。
吴俊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杨延广想了想,寻思着道:“张京刚刚投靠我们,还没得到什么好处,我们就让他割让两镇,会不会引起他的不满、抵触,乃至反抗?”
王载的声音轻飘飘的,透露出几分高高在上之意:“张京不过是王上之臣,遵从王命行事是他的本分,岂有违逆王上的道理?”
吴国的高手强者、三军将士进入张京的地盘后,四镇的事情就由不得他张京了。况且,真要赢了中原之战,张京也会有莫大好处。
眼见杨延广已经被王载说动,就要同意对方的意见,吴俊很不甘心,抱拳道:“王上,无论如何,臣不同意将河阳、洛阳拱手让人,至少......至少不能都给魏氏!
“顶多给他们一个洛阳,让他们在函谷关之东有个立足之地,让他们能保证大军后路,可以出关作战就行了!”
杨延广抚着胡须沉吟不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