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东头有一大片空地,此刻站满了拖着农具、交头接耳的村民,赵英跟秀娘来到一条土巷子前,看见了骑坐在一旁土墙上的郝云。
秀娘带着赵英凑到郝云等人跟前,仰着头对东张西望的郝云道:“云哥儿,英哥儿说你是豪杰好汉,想跟你认识认识。”
化名陈英的赵英笑着上前,拱了拱手:
“多蒙云哥儿招待,我昨日才能吃到那样新鲜肥美的两条鱼。听说云哥儿义薄云天,平日里喜欢为朋友出头,在下仰慕不已。
“尤其是云哥儿为了邻居家的小孩,不惧权贵勇闯教坛的壮举,让人仅是听闻就热血沸腾,实在是我等楷模。”
郝云被这番话说得有些发怔,旋即便脸红不已,他还没被人当着面这样直接地夸奖过,乡下人讲究一个言谈含蓄,哪有这样夸人的?
说起勇闯教坛捉拿恶犬的事,郝云既骄傲喜悦,又有些羞愧不好意思,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,只能装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:
“小事一桩,不值得你这样夸赞。”
在内心里,他对赵英这个陌生人的好感直线飙升。
众人没来得及说更多,谭半村、林半村已经现身于空地前的土台子上,教坛上师带着两名教众,一路跟谭半村、林半村低声交谈。
如今担任村正的是谭半村,他走到土台子最前面来,示意所有村民安静,在场中几乎没有杂音后,满脸肃然地说出了今日召集村民的用意:
“今年年景不算好,地里庄稼收获得不算多,今冬明春不少人家只怕要饿肚子,纵然是家底子厚些的,怎么也得勒紧裤腰带过活。
“神教上师怜悯众生,近来一直在跟谭家、林家商量,怎么才能让你们能不饿肚子,想要给你们找一条门路。
“谭家、林家本来没什么事,但上师一直恳求我们,我们不好拂了上师的面子,加之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,一荣俱荣一损俱损,我们也不好看着你们过不下去。
“所以谭家、林家勉强有了决议。
“从明日开始,谭家跟林家将扩建自家庄园,修建坞堡,是我们两家佃户的,每户都要出一个男人,每日天亮后来干两个时辰的活。
“我们会给你们提供一顿饭,让你们不必吃家里的粮食,一个月下来还会视你们的卖力程度,给你们三五个铜钱,让你们手里能有点积蓄。
“不是两家佃户的,也可以来帮忙,不管饭,但工钱依然有。”
此言一出,村民们无不变了脸色,就像是给人抽了一记闷棍。
谭半村却露出和善的笑容,继续道:
“给地主家做工,一直是佃户的本分,从来没有给钱这一说,这要是换作以前,神教没来的时候,饭都不会管。
“现在谭、林两家不仅给你们工钱,还管饭,这是在给你们节省粮食、创造收入,是在上师的请求下,谭、林两家给你们的福报。
“你们不用如何感谢我们,但需懂得珍惜。”
听到这里,村民们已是炸开了锅,议论声大得像是在吵架,郝云怒气上头,在土墙上站了起来,隔着整片空地指着谭半村就想破口大骂。
但他张了张嘴,还是勉力忍住了,人家是地主,财大气粗,他要是敢当面骂他们,转眼就会被打得满地找牙。
忍住了骂人的冲动,郝云却没有忍住怒火,大声反驳道:
“家家户户地里都有活要干,需要从早忙到晚,每日给你们劳作两个时辰,大伙儿自家地里的活怎么办?”
他这话引来不少村民附和,这的确是最明显的一个问题。
谭半村冷冷扫了郝云一眼,没有多看对方这个在他眼中劣迹斑斑、游手好闲的白蜡村败类,朝那几个跟着出声的佃户道:
“地里的活你们可以晚上干,最近天气不错晚上月亮很好,足以让你们看得见——大不了点一堆火照照嘛。
“办法总比困难多,不要老是片面强调难处,只要你们愿意动脑子,这些肯定都不是问题,否则你们长个脑子是干什么用的?”
佃户们被教训得相继语塞,觉得谭半村说得好像不无道理。
对方是地主是人上人是他们的主家,掌握着他们的生活命脉,一旦板起脸来开始严厉地教训人,他们本能地就感到畏惧,不太敢跟对方针锋相对,潜意识里宁愿接受对方的说法。
郝云刚刚被谭半村无视,心中暗恼,觉得在赵英面前丢了面子,配不上对方对他的赞美,当下连忙出声反击:
“你们这是让大伙儿每日多劳作两个时辰!夜里看不清楚,大伙儿干活比白天慢,每日肯定不止多干两个时辰的活!
“这是沉重的压榨!可你们每个月就给三五个铜钱!三五个铜钱够干什么的?远远配不上大伙儿每日多劳作两个时辰的付出!”
一再被郝云戳中要害,谭半村怒了,“你给我闭嘴!这里有你说话的份?你一个小偷,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言不惭?
“再敢多嘴,我把你送到官府去,让县尊治你的偷盗罪,叫你进大狱!”
把郝云骂得面红耳赤后,谭半村转头对众村民道:“想要多挣一点钱,想要让家里好过些,就得出力气,天上难道有掉馅饼这种事?
“什么事都是需要付出的!
“再说,你们不就是每天多劳作一会儿吗?这有什么了不起的,力气省着不用难道还会生出铜子来?
“让你们把力气花出来换成钱粮,这怎么不是给你们的福报?没有谭、林两家给你们这次的机会,你们有可能多挣到这份钱?
“谭、林两家的宅子够大了,不是非要扩建、修缮坞堡,要不是上师请求,我们不会这么照顾你们的。
“做人不要不识好歹,否则会天打雷劈!”
村民们听到这里,很多面露犹疑、迷茫、动摇之色,一个接着一个陷入沉默,几乎都被说服了。
也不知是被谭半村说服,还是迫于形势被自己说服。
人群前面,一个谭家的佃户忽地转过身,对身边的同伴们大声道:
“谭半村说得没错,作为庄稼汉,身为泥腿子,咱们有的就是力气,也只有力气,这东西的确不值钱。
“现在能有机会为家里省一顿口粮,一个月下来还能拿到铜钱存着应急,已经是寻常年月难有的机会。
“大伙儿可别忘了,神教上师来之前,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,给地主家干活时都得自己带口粮,更没有工钱之说!
“现在的情况比之前好多了,大伙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做人不能太贪心,否则金光神都看不下去。这件事我干了!”
这个谭家佃户明显也是神教信徒,他的话说完,远近立即有跟他同样身份的人出声附和。
其余的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渐渐地也都失去了自己的思想立场,跟着接受了这件事。
闹了个大花脸的郝云,眼见村民们接受了蛊惑与压榨,气得跳脚,他不敢骂谭半村,却没什么不敢骂村民的,当下就要开口把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们骂醒。
在他开口之前,赵英拉住了他。
“你干什么?”看到不止何时跳上土墙的赵英,郝云既疑惑又恼火。
赵英摇着头认真道:“没用的。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,乡亲们不是你两句话就可以说动的。你若是再开口,只会自己遭殃。”
说着,他努努嘴示意郝云看左边。
几名谭家家丁,已经隐隐靠了过来,看郝云的脸色很不善。
显然,只要郝云这个刺头再扰乱会场,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镇压下去。
郝云不甘心,但形势比人强,只能忍气吞声,选择放弃骂醒村民的努力。忍气吞声让他心火炽烈,烧得整个人五官扭曲、双肩发抖。
他能看出来神教是骗子,也能看到谭半村、林半村就是变着法的欺负百姓,可他没有办法改变现实,没有力量去反抗对方。
痛苦与无奈,将郝云折磨得几欲疯癫。
“我们先回去,他们嚣张不了多久的,相信我,白蜡村会迎来自己的曙光。”赵英拉着郝云跳下土墙。
郝云对赵英这番话很意外,充满不解,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意思。
赵英笑了笑,胸有丘壑信心十足:“回去再说。”
若是没有今日这档子事,他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还得多费些力气,但压迫剥削赤裸裸的就发生在眼前,他的差事明显要好办了许多。
没多久,郝云带着他的两个伙伴,来到了秀娘家里,秀娘父母下地去了,破房子里没有旁人打扰。
“英哥儿,你之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?你能对付神教那群神棍?你靠什么对付谭半村、林半村?”郝云忍着难受迫不及待地问。
秀娘在一旁瞥了赵英几眼,不觉得这个什么都不懂——顶多刚学着懂一点的白面小子,能够对郝云的问题给出实际有用的回答。
至于郝云的两个伙伴,一个抱着双臂靠着门槛,冷漠疏离地看着赵英这个城里来的陌生人,眼中没有丝毫情感;
一个熊罴般蹲坐在门口,望着院子里觅食的土鸡们出神,干脆就没打算注意屋子里的谈话。
赵英没有直接回答郝云的问题,好整以暇地问:“你们知不知道,谭半村、林半村为何忽然要扩建庄园、修缮坞堡?”
郝云皱了皱眉。
这个问题说难并不难,他当然不信谭半村的鬼话,什么因为神教上师的求肯而有意接济乡亲,一个省口粮挣钱,一个得到更好的庄子,两全其美。
他琢磨着道:“因为曹州将有战事,为免被乱兵劫掠,所以构筑高墙坞堡以求自保?”
赵英摇了摇头,正色道:“大军所至,犹如蝗虫过境,区区几座乡间简陋坞堡,何以能抵挡铁甲洪流?”
郝云没了答案。
赵英接着道:“再者,即将在曹州交手的大军,一个是张京、吴国的部曲,他们跟金光教沆瀣一气,未必会动州县地主;
“另一个则是大晋王师,王师军纪严明,大军征战与民秋毫无犯,根本不会劫掠乡里。”
郝云怔了怔,没料到赵英知道得这么多,不过想到对方是城里人,知道得多些也很正常:“你确定?”
“当然确定。”
“如果事实真像你说得这样,那谭半村、林半村修建坞堡是为了防谁?”
“还能是防谁?”
“你的意思难道是......”
“没错,防得就是你们!那些工事也只能防你们!”